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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向经验论?

1999-03-3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刘华杰 我有话说

目前“科学知识社会学”(简称SSK)所代表的方法只是科学之社会研究的一种方法。从哲学上看,单纯提经验论是不合适的,任何科学从来都不是仅仅依靠经验就能得出的。经验论有其固有的局限性,特别是狭隘的经验论。SSK介入认识论不是不可以,但也仅仅是一种考虑,而且未必管用。但据此排斥其他认识论理论与方法便显得专横了。无论进行科学史研究还是进行科学社会学研究,唯理论的考虑及实在论的考虑均是必不可少的,否则观察什么、描写什么以至建构什么?因为实践过程的细节是无穷无尽的,可以在各个不同层次不断展开。问题不在于是否用理论,而在于怎样用理论。

把科学本身作为对象进行审视、研究甚至批判,是本世纪学术界的一个重要而又令人尴尬的风景线。

首先是逻辑经验主义和批判理性主义对科学的无限推崇,导致科学哲学在维也纳的兴起和在美国的传播,进而是以莫顿为首的社会学家把科学视为具有独特气质(ethos)的社会建制,对科学进行功能分析,从而诞生了叫作“科学社会学”简称STS的行当。还有在STS题下进行的持续至今的大口袋式的科学批判和科技政策研究。但是,从60年代开始,称颂科学理性及其客观性的正统观点不但在科学哲学领域因“历史学转向”而受到批评和鄙视,在社会学领域爱丁堡学派的“科学知识社会学”(简称SSK)也对此发起强有力的挑战,后来英、法、美均流行SSK。

如今学术形势倒转:哥伦比亚大学的科学社会学成了异端,而当初以异端形式勉强生存的英国SSK,现在早已扎营美国大陆各个大学,成为新的正统。真是应了一句伪科学老话:30年河东30年河西。(此话何以属伪科学?另文再讲)

在我所访问的伊利诺伊大学(UIUC)中,社会学系恰好有爱丁堡学派的一个重要传人皮克凌(Andrew Pickering)。他曾获得伦敦大学物理学博士学位和爱丁堡大学“科学研究”(Science Studies)博士学位。他的成名作是400多页的《建构夸克》,1984年分别由爱丁堡大学和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,现已成为SSK的经典之一。皮克凌在UIUC及全美都十分活跃,在校内主持了跨系所的STIM(科学、技术、信息与医学)项目,在社会学系一直讲授科学社会学和技术社会学。有一次我偶然问他:“英国爱丁堡/巴斯学派(BBC等)与哥伦比亚学派(莫顿及克尔兄弟)之间有何关系?后者对英国的科学知识社会学(SSK)有何影响?”皮克凌回答得十分坦率:“这是一种相互轻蔑的关系。英国SSK的态度是,美国的科学社会学是科学家的社会学,而不是关于科学知识内容的社会学,因此错过了所有有趣的方面和重要的方面。而美国科学社会学的态度是,SSK关于实际的科学知识可作社会学的分析至少是发疯的,进而可能是邪恶的。我不清楚最近20年中这种状况有多大变化。”此回答虽在意料之中,但如此干脆还是令我大吃一惊。我非常高兴,因为短短几句让我明白了有关科学社会学的几个疑点。

皮克凌的描述基本上正确。在70年代早期,SSK在英国兴起,它首先强调必须把科学知识理解为一种社会产品,因而科学是与利益及社会建制相联系的。第二,SSK采用经验主义的方法和博物学的方法,特别反对规范先验论和理性实在论。当时在英国有两个中心爱丁堡和巴思。爱丁堡学派的主力是巴恩斯(Barry Barnes)、布勒尔(David Bloor)和夏彬(Steven Shapin)及皮克凌,主要著作有《科学知识与社会理论》(1974)、《库思与社会科学》(1982),《维特根斯坦:知识的社会理论》(1983)、《知识与社会意象》(1976,1991)、《利维坦与气泵》(1985)、《真理的社会史》(1994)、《科学革命》(1996)等等。巴斯的主力是柯林斯(Harry Collins),主要著作为《变化的秩序》(1985,1992)、《勾勒姆》(Golem)系列等。用皮克凌的话说,前者以宏观方法见长,后者以微观方法见长。

值得指出的是,除布勒尔还镇守爱丁堡外,余者都奔走他乡“布道”去了。如今巴恩斯在英国德文郡海滨的Exeter大学社会学系;夏彬在美国圣地亚哥加州大学分校(UCSD)任社会学教授;柯林斯则到了英国加的夫(Cardiff)的威尔士大学主持“知识、技能与科学中心”(CKES)的工作。

目前柯林斯在国际学术界影响颇大,其著作引起了不少争论。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近年来曾获得贝尔纳奖和莫顿奖!(更奇怪的是女性主义学者哈丁也得过莫顿奖)他目前的合作者为康奈尔大学的宾茨(Trevor Pinch),俩人合著《勾勒姆》系列。柯林斯在威尔士大学领导的小组现有8人,兴趣如下:阿特金斯:医学知识社会学;布勒尔(名为Michael而不是David):爱滋病;伊文斯:公共政策与经济模拟;肯奈梯克:引力波分析;普赖尔:医学社会学;里查:社会政策与休闲研究;伍德:健康服务研究。

进入80年代,英国SSK也受到法国巴黎学派“人种志”方法和德国社会学家克诺尔(Karin Knorr Cetina)人类学方法的影响。法国著名思想家拉图尔(Bruno Latour)相继出版《实验室生活:科学事实的社会建构》(1979与英国的伍尔加合著)、《科学在行动》(1987)、《我们从未现代过》。克诺尔于1981年出版了《知识的制造》一书。拉图尔后来又提出“演员网络理论”(ANT)解释科学的本质,有不少追随者。1992年皮克凌主编的文集《作为实践与文化的科学》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,他试图在传统SSK和法国人类学方法之后再次实质性地推进科学的社会研究。书中还展示了英国学派柯林斯、耶雷(Steven Yearley,北爱尔兰皇后大学)与法国学派卡龙(Michel Callon,与拉图尔同在法国国立矿业大学创新社会学中心)、拉图尔、伍尔加(Steve Woolgar,在英国Brunel大学任教授)之间的争论。

从理论渊源上看,英国SSK受到德国法兰克福学派批评理论、法国达克姆(Emile Dur kheim,也译杜克海姆或者图尔干)社会学、维特根斯坦晚期哲学、库恩科学史研究、“颓废派”科学哲学思想等等的影响。SSK方法的基本特点是经验论,以对科学家和科学研究过程的实际观察、分析、描写代替先入为主的理论分析、规范研究,反对对科学概念作回溯性的实在论解释。其关注焦点的变化方向是“科学理论——科学知识——科学家的行为”。SSK是经验社会学的一支。依其纲领,SSK要进入科学认识论及一般认识论,以社会认识论(富特的用词)取代传统科学认识论,并试图对科学哲学的若干传统难题给出社会学的解决方案(如归纳问题、迪昂问题)。但是SSK在得出“建构”结论的过程中,也表现出明显的相对主义哲学倾向。劳丹在《科学与相对主义》一书中稍带讽刺了SSK的相对主义。但对此也大有拥护者,如印第安纳大学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系的弗里德曼(1998)在《论SSK及其哲学议程》一文中对SSK的相对主义大加褒奖,并试图扩展开去,用这种相对主义改造哲学,拒斥传统哲学中关于理性、客观性和真理的普适标准。

我个人的看法是,SSK采取经验论方法研究科学活动和科学成果之得出与接受,确实产生了一大批令人耳目一新的成果,我们应当仔细研究、消化理解并实际运用有关方法。但是,目前SSK所代表的方法只是科学之社会研究的一种方法。从哲学上看,单纯提经验论是不合适的,任何科学从来都不是仅仅依靠经验就能得出的。经验论有其固有的局限性,特别是狭隘的经验论。SSK介入认识论不是不可以,但也仅仅是一种考虑,而且未必管用。但据此排斥其他认识论理论与方法便显得专横了。无论进行科学史研究还是进行科学社会学研究,唯理论的考虑及实在论的考虑均是必不可少的,否则观察什么、描写什么以至建构什么?因为实践过程的细节是无穷无尽的,可以在各个不同层次不断展开。问题不在于是否用理论,而在于怎样用理论。如劳丹所言,相对主义者的立场是捉摸不定的,他们也用“观察渗透理论”、“数据对于理论选择具有不可判定性”等科学哲学说法,但同时又批判逻辑经验论对科学理论而非科学过程的偏好(SSK对费耶阿本德的“反对方法”也不感兴趣,认为它仍然与逻辑经验论属于同一传统)。

目前英国SSK传统代表着科学社会学的主流,莫顿学派几近销声匿迹。现在莫顿的高徒克尔兄弟(Jonathan Cole,Stephen Cole)一个在Stony Brook的纽约州立大学(SUNY)执教,另一个仍然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系勉强支撑着。遥想当年,不知作何感想!

去年10月我去美国中部堪萨斯城参加HSS/PSA两年一次的年会,克尔(Stephen Cole)报告的题目是《科学社会学最近的过去与可能的未来》,其中说到:“80年代以来社会建构论方法对科学社会学产生了绝对支配性的影响。与某些科学史家和科学哲学家所使用的建构论的定义相反,我认为建构论本质上是一种相对主义的认识论。如果没有相对主义,建构论在许多重要方面就无法与传统的莫顿学派科学社会学相区别。实际上,莫顿学派早在20多年前就研究了建构论者现在所表述的许多问题。”克尔最后说:“新的科学社会学将会吸收建构论的一些工作,但最终还是要返回正轨,采用已使早期的工作产生实质效用的社会学理论与方法。”克尔的话有部分真理,但根本上我们赞成多元论,还是百花齐放、各尽所能好些。

(1999年2月21日于伊利诺伊大学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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